三
三日后,渭水畔。
已是傍晚,烟色天幕泛着江水的青,斜斜日影却又从中隐隐渗透而出,显得萧瑟却又神秘。
江风有些清凉过头,甚至让人觉得凌厉和冷冽。
和亲队伍声势浩大,光是载物的轿子都有百余架,更遑论牛羊车马,零散又冗长的绵延了数十里。
龙牙远远便看到了江对岸的绫姑娘。
她今日并未着正装,而是配上乌思藏特有的发饰与厚厚的羊毛大氅。整个人显得英气十足却又艳丽逼人,锋锐得如同利刃一般,美得有些伤人。
她面无表情。
龙牙静静的看着她,不知为何,心底涌起了浓郁而无法化解的忧伤。
和亲队伍即将启程了。
龙牙抱着已经完成勾线的胚瓶,遥遥望着对岸那坚毅的少女,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几乎就要满溢而出。
他终归没有把手头这个瓷瓶上贡出去。或许是因为这瓶子的纹样格外新颖,他想要留下来好好参考;又或许是因为他怀着私心,不愿舍去与那清丽少女相识三月留下的回忆。
不管如何言说,她都即将就要去到他到不了的地方了 。
夕阳渐沉了,火烧云灼灼席卷了辽阔苍穹,撩起江面几动微波。
呼啸的风疾走而过,追随着东流江水,在残鸦声里隐去。
“起驾——”
领队人粗糙的呼告。
龙牙摇摇头,默默转身,收敛好所有情绪,他决定离去。
曾见过那样的明亮,他不知自己未来的生活将变成何般境地,但是少,此刻不是他伤怀痛苦之时。
因为更加痛苦的人在。她独自一人,无人倾诉,只是固执的把所有愁绪兀自吞下,然后继续故作无事的展露笑容。
那么龙牙又有什么资格悲伤呢?
这三天,龙牙想了很多很多。
一个公主,为何在乞巧节这女儿盛世,却没有任何伙伴,孤身一人走到偏僻的角落?
她为何会愿意与自己深交呢?
那样活泼的女孩儿,只要她愿意,她可以轻而易举的用她灵动的双眸讨得任何一位大人的欢心,她明明可以展露才情,又或者任性撒泼,拒绝掉这懦弱无理的和亲。她并不是唯一未婚的公主,为什么却有勇气敢于接下这无人愿触的挑战?
她是孤独的,寂寞的,却又骄傲的。
她该有凛凛威风,却把柔软无害的一面,尽数展现给了他。
绫姑娘静静望着辽远江面。
她又想起了那日龙牙问她的三个问题。
“你真的想去吗?”
“你真的愿意离开故土吗?”
“你真的愿意离开故人吗?”
当时她仅是留下一句“我不知晓”便转身离去。
落荒而逃。
她实际上又是怎样想的呢?
明明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觉悟,此刻她的心中却贮满了不甘和不舍。
她垂下头,看似丧气,眼神却忽然坚定。
“我不想去。”
她伸手拂向腰侧的藏刀。
“我不愿意离开故土。”
她望向江水对岸,看到了思念许久的那人,面上似乎不由自主带上了什么表情,但她无暇在意,只是将藏刀拔出,轻轻抚慰。
她双手紧握住刀柄,仰头闭上双眸,感受着落日的温暖的光芒轻轻散落在她面上,于是在那一刹那她感动得无复以加,万般情绪喷涌而出,泪如雨下。
泛着银色冷光的藏刀弧度妖娆,尖利的锋刃带了几分邪气,默默然抵住她线条美好的咽喉,然后挑逗一般,深深刺入,掠夺了她生存的最后一息。
“……我不愿离开故人。”
呼啸的风疾走而来,追随着西下的残阳,在孤鹫的嘶鸣声中刮过脸颊。
藏刀清脆的落地声惊动了垂头安静吃草的老马,它敏锐的嗅到不安的气息,于是在第一时间发出凄厉的长啸,唤来了心绪不定的人们。
人群中爆发阵阵惊呼,他们惊惧不定,惶恐不安,噪杂的声响将河岸淹没。
龙牙心里一紧,他似有所感,蓦地转身望去。
夕阳渐沉了,火烧云灼灼席卷了龙牙的瞳孔,撩起心头惊涛骇浪。
鲜艳的红色和着腥艳的红色,炽烈得让人浑身发凉。
少女躺在萋萋芳草之中,身侧是弧度曼妙的,精致的,沾染艳色的藏刀。
柔软的发丝宛转铺散开来,好看得如同花儿一般。
她的面上,还残留着怀春一般的,动人的微笑。想来离去之前,定是在思念着某个幸运而又不幸的人。
龙牙眼前一黑。
四
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个日夜。
寂静庭院,烛火幽微,窗外夜月如钩。
龙牙正在画胚。
不知是何种情绪支撑着他,明明浑身狼藉,满面憔悴,眉宇间却不掩精神。一双眸子,星辉敛尽,专注得能让任何一个欲图打扰之人心生愧疚。
笔尖上挑,笔尾轻勾,是流云漫卷,缱绻悠然;晕墨皴染,水光荡漾,是山河相连,雅致清俊;最后的点缀刻画,是匠人才情傲气的展现,是精妙落款,写意从容。
角落安静绽放着情态动人的牡丹花,曼妙的花枝交织成别致的纹样。明是富贵花,却被描绘得清丽动人,脱尘去俗,美得浑然天成。
绫姑娘曾说过,她最喜欢的花是牡丹。不是爱她们雍容华贵,而是喜爱这大胆绽放,肆无忌惮的宣告着、张扬着自己美丽的乖张与气度。在她看来牡丹并不庸俗,也不是沉迷物欲的象征,而是勇敢与艳丽的极致体现。
龙牙不置可否,只是轻轻笑了,然后默默铭刻在心底。
在设计图纸时,那个角落本无牡丹,龙牙悄悄留下这片空出,本是想要给绫姑娘一个小小的惊喜。
谁曾想,那个过分叛逆的女孩儿,先一步走上了永无归途的旅程。
“瓶子啊瓶子,你可知我心意?”
龙牙魔愣一般,痴痴的问出声来。
“瓶子啊瓶子,你说她此时正在何处?”
是否在经历不同的光景?
“瓶子啊瓶子,你说我们可还有相见之时?”
龙牙放下笔,此刻瓶子上的花纹已经全部完成,接下来只需上好外釉,便是入窑烧制了。
他小心翼翼的抱着瓷瓶,转身坐到门前,透过树影望着斑驳月色。
他长舒一口气,不只是呼吸还是叹息,似乎把满身淤秽尽数吐出,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。
面上却浮起了掩不去的疲态。
他目光沉沉,午夜的寒气从地下钻出,幽幽然渗透进身子,浸入骨髓,冷得他有些发抖。
于是他剧烈的咳起嗽来,声线颤颤巍巍,憔悴得可怕。他抬手捂住口鼻,心口阵痛,紧闭的双眸中却写着执拗。
他已下定决心。
喉头微甜,他放下手,掌心是一片艳红。
那是他的心头血。
龙牙家是世传的匠人世家,历史悠久。几百年的代代相承,为防止外流,有些隐秘技巧对外是秘而不宣的。
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许多带有玄妙色彩的技艺传说。
龙牙很小就听爷爷说起过,匠人制作的东西,因为凝聚了心神,已经不能称之为单纯的物件;若再滴入心头血液,静置若干年,便能滋生灵性,向后世传递匠人情感。
龙牙当时问了一句:
若物件背负了生命呢?
爷爷沉默许久,只对他说了一句话:
或许,会产生奇迹。
既然都背负生命了,定是邪事,怎可称之为奇迹呢?
龙牙不服气的发问。
爷爷摇摇头,却是无奈又温柔的笑了。
若有人甘愿付出生命也想要让器物留下的东西,想来一定是非常,非常重要的吧?
他说。
龙牙当时不懂,此刻却是终于明悟了。
烈焰奔腾,空气也被其气势逼得扭曲了形状,红光漫天,让龙牙又想起了那日刺目的夕阳。
他抱着上完釉的青花瓷瓶。
千言万语,他没有对她说过,但一切思念,他都已经写入了瓶中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般勇气,只是突然看着瓶身上的牡丹,觉得此生也应当轰轰烈烈的艳丽一回。
他看着熊熊烈火,一会儿像夕阳般形状不可捉摸,一会儿又似是少女倩影,有过了一会儿,又忽地变成了藏刀的形状。
龙牙突然有些明白当时那少女的心情,于是他调整好呼吸,猜测着当时她的想法,然后不知不觉,笑容爬上了嘴角。
她是幸福的。
他抱紧瓷瓶,如同呵护着心爱的孩子,然后纵身一跃,完完全全,壮烈的奔向那能够融化一切的火焰。
瓷瓶将变得更加莹婉动人,在烈焰中脱胎换骨,浴火重生;而他却会毫发不存,成为炽烈的一抔灰烬。
“瓶子啊瓶子,你说我们来生可还能够再见?”
他的声音虚虚渺渺,在噗呲的火焰噬食的声音里,若有若无,最终也渐渐消失殆尽。